第十三回 两枝活杖遗老遣情一线红痧妖姬斗艳
话说世界人类,不论任何民族,往往有人生就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癖性,越是文明高级的人,越有特嗜异好的癖性。书生啮指甲,名士挖脚丫,这还是普通的癖性。从前杨铁的鞋杯,杨国忠的肉,也不过名士风流的一种癖性。前清某巨公,生平喜嗅女性身上的肉,说有异香透鼻。人家讥诮他鼻子里一定寄生着一种甚么虫类,其实不外乎一种癖性。又有某太史,爱嗅鼻烟,只是嗅法不同,专觅年轻少妇,生下嫩滑莹洁的六寸圆肤,把鼻烟放在脚底里,仰承着,伸给太史狂嗅,便觉得辛辣中和着一股温香,直钻脑髓,脑子里好像饮了一杯木樨陈酿,醉醺醺百络俱酥,此种癖性,不知他怎样体会出来的。晚近许多名流伟人,更说他不尽,有种种花样翻新,癖性以外的癖性,只恨作者见闻少,阅历浅,不能描写他们的万一。
如今且说一位遗老邓雪斋,他前清科甲出身,原籍川四。光复那年,来作海上寓公。法界云霞路有一所鸥波小榭,便是雪斋晚年经营的菟裘。雪斋正室已在原籍去世,海上寓中,只两妾一子。子名宾才,正室所出,年已逾冠。两位如君,都是原籍带来,四五十岁的迟暮佳人。雪斋已交七十,白发盈颠,扶着一根鸠杖,却是犹有童心。友朋酬酢,酒绿灯红之座,笙繁弦沸之间,雪斋并不觉得厌倦,往往颓乎其中。名花环绕,替他捶背的捶背,捏筋的捏筋,梳胡子,组小辫,凡属花间小酌,他老人家一到,院子里姑娘要平添一番忙碌。他每饮必醉,只要一滴白兰地沾唇,一盏啤酒入肚,便觉陶然大醉。姑娘们七手八脚搀扶入汽车,护送他回公馆方休。一天雪斋开八荣庆,有许多遗老,送堂戏的堂戏,馈礼物的礼物,雪斋生性狷介,不肯妄取,一点礼物,全行璧还。内中只有一位知己,从前做过江北藩台的,叫做郑玉龙,深知他的习性,那天寿翁正坐在花厅上太师椅中养神,外边帐房先生捧一只朱漆拜盒走到寿翁面前,轻轻咳了一声嗽。寿翁张眼问道:"有甚重要事情?"帐房先生陪笑道:"刚才郑公馆郑老太爷那里,差一个丫鬟送来一项礼物,只是那只朱漆拜盒内,除一张礼柬以外,找不到旁的东西。我细瞧礼柬上面,不知写着甚么礼品,又不敢动问丫鬟礼品在那里,因此委决不下,特请老太爷斟酌。"寿翁把一张礼柬瞧瞧,写的"谨呈姑苏活手杖一支,伏维哂纳",下款"愚弟郑玉龙拜具。"
寿翁一见,笑逐颜开,一手拍着腿道:"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玉龙。"当下吩咐帐房:"你把那支姑苏活手杖,送到上房,备一张领谢的红柬,专诚送去就是。"帐房又打了个恭道:"启禀老太爷,那丫鬟委实没有甚么手杖送来。"寿翁笑道:"那支杖,藏在丫鬟袋里,这是无价之宝,她未便轻易交给你,你教她到上房,见两位老太太,交给老太太便是。"帐房只得走出,照东家的话吩咐那丫鬟,又喊自己家里的老妈子,护送到上房去见老太太。丫鬟一笑,跟着进去。帐房先生写好谢柬,又不知那支活手杖的价值多少,要封若干使力,只得重去问寿翁。寿翁伸一只指头,帐房先生不知是十元呢百元,又问一声,可是一百元?寿翁道:"一千元。"帐房伸着舌子走出来,心想这支活杖,大概老寿星的法宝,无价之珍。当下封着一包钞票装在拜盒内,等了好久好久,不见那丫鬟走出,不免去找老妈子问话,老妈子又去问太太,太太吩咐托自己相帮,专送到郑公馆便是。帐房依言送去,只是一日到晚,未见那丫鬟回去,心中好生诧异。过了两天,忽见那个丫鬟,打扮得清清洁洁,一点事情也不做,坐在花园里假山石边,雪斋在亭子里一声咳嗽,那丫鬟便趋上前去。雪斋弯着身子,一手搭在丫鬟肩上,慢慢踱了几个圈子,又踱到门房里,知照汽车夫根全备车。根全备好车,那丫鬟扶着雪斋一同登车,风驰电掣而去。帐房先生才始恍然,那支姑苏活手杖,原来如此,只怪自己肉眼凡胎,当时仙家法宝在前,一时辨认不出,多费一番疑猜。从此雪斋朋侪宴会,不论花丛酒馆,多此一杖,席间要平添不少谈资。
有一天,雪斋去拜谢玉龙赐杖之惠,适见玉龙也扶杖出迎。两杖相较,面容长短,绝无轩轾,玉龙道:"雪兄精神矍铄,比较我筋骨老炼得多。我六十岁已非活手杖不行。你古稀之年,还想不到用活手杖,每天撑一支硬撬撬的鸠头竹根,我老大替你担心。我可不大外出,每见你来,阶沿上东醉西斜,你自己不觉得吃力,傍人替你挥一把汗。你现在像吕纯阳一般,有了那个柳树精,何等自在啊。"雪斋感激不尽,谢着玉龙道:"这是叨你老哥的光,有了这支活手杖,当真要省我不少挣扎的力气,又好多活十年年纪,都是你老哥所赐咧。"
玉龙谦逊了一会,两人闲谈一阵,雪斋也便扶杖而回。且说雪斋的儿子宾才,却是一位维新的学子,觉悟的青年。自从二十岁大学毕业之后,家居一年,一年中差不多三百六十天吵着要出洋游学。他对人说自己实在对于家庭生活过不来,我是讲劳工解放的人,眼睛里那里见得惯这种活手杖惨状,简直是摧残青年,绝灭自由,把人类当一件器具。倘人人这样效法起来,人类中那些奴性的东西一定不够,除非要生理大革命,男女性交那时,射出两种原子的精虫,等到结下胎胞,一双双的生下,其中制就一奴一主,才好免得活手杖缺乏之虞。倘生理不能改革,活活的把同胞来养成奴性,那么我们中国黄族,不仅要亡国,一定要灭种。将来结果,弄得像安南印度,举国中不论那人,统统要做战胜国国民手里的一支活手杖。你不信,只要瞧马路里的印捕越捕,不是已做了敌国人手里一支活棍棒吗?可怜我们中国人,一半生就的奴性,你瞧吃洋行饭做甚么西崽小写的,他们不是情情愿愿做外国人的活痰盂活尿壶吗!同胞给外人作践,我们不惜大声疾呼,要唤醒同胞,难道好同胞自残同胞么!那还了得。一番话,说得那人无话解围,只好笑笑道:"你尊大人古稀之年,也叫没法,照你们新学说讲,也叫合作互助,人类应具的真精神。你拿大人风烛残年中,不可无此扶助的人,将来千古之后,你立时好把那枝活手杖,解放原状,现在你发表了这层意见,尊大人心中要不快活的。"宾才没法,只好听那友朋的忠告,蕴而不宣。又过半年,再摈不住,趁法国邮船放洋去了。隔下三年,得了个博士学位,回到海上。宾才这时候的新,才是真新。从脚跟上新起,新到发尖上。他七十三岁的老父,预知自己住下的那座旧花园,容不下新人的脚趾,特地造就一所洋房给儿子住。宾才住在洋房里,从前不赞成活手杖的,现在也用了几个丫头、娘姨。从前要替同胞呼援的,现在也雇了几个西崽、厨司。从前不论路远路近,总是苦双脚不着,奔走呼号,不愿坐一坐黄包车,怕的给人说作践同胞的两腿。现在出洋了三年,思想更讲了一层,非汽车不能出门,有时候路赶得多,还要加添一个车夫。他从前那位朋友,见了他,对他笑笑道:"老兄,今而后,你也觉得伺奉的人越多,精神上越快活么?这个玩意儿,非身历其境不知。你再待几十年,怕也要用起活手杖来了。"说得宾才羞红着脸道:"社会交际,实觉如此排场,省无可省,也是没有法想,并非有意去劳动他人。"那朋友又劝宾才娶妻。宾才从前抱着独身主义的,现在每见交际场中,一对一对花朵儿般扶着,谈笑的谈笑,跳舞的跳舞,自己光着个身子,总觉得日间手臂弯里,少一个玉体。夜里枕头傍边,少一阵笑语。他把从前觉悟过的,今儿重行觉悟过来,独身主义换上个恋爱问题研究研究。那朋友最擅长察言观色,提起一件事,只要你眼睛一闭,他就一点性灵,钻入你眼皮里,一直钻到心坎里,兜了个圈子,等你张开眼皮,他就跳了出来,不容你开言得,他便把你所顾虑的一层层,一件件,批驳你,安慰你,说出话来,丝毫没差池的。所以宾才当时虽没回答那朋友,那朋友却笑了笑自去。
过下几天,便把一叠照片给宾才瞧,他已在实行那个月下老人的职司。谁知宾才见得广,识得多,新近走了一趟法国,那法国地方的女子,更好算得世界著名。宾才瞧在眼里不少世界美色,那里还瞧得起几个黄毛姑娘。只是宾才心里,还有一种娶妻的特别意见,不消那人庞儿生得天仙模样,第一要身段苗条,脚劲稳健,合于跳舞姿态。第二要品性柔和,能耐劳苦,在跳舞场中交际场中婉转随人,不叫吃力,不发标劲,那就合意。当下把那朋友的照片,约略瞧了一瞧,只管摇头,不是说这女子太胖,怕是里面都是油腻,便是说这女子太瘦,怕肋骨触痛胸脯。十多张一个也不当选。那朋友问题:"不知怎样才当足下的意?"宾才不慌不忙,说出上项意见来。那朋友凝了一回神道:"要这样选择,除非到跳舞场中,或运动会内,否则粗看总也看不出的。"宾才道:"你慢慢替我留意,我说给个模范人儿你听,那人总要像我家父那支活手杖一般,才当我意。"朋友听得一怔道:"那个丫鬟有甚么妙处?你倒立下这样一个模范来。"宾才道:"她便和我说的意见相符。"朋友道:"那么你只要和令尊商量,令尊爱子情深,一杖之微,未始不肯相让。"宾才道:"他老人家心爱的东西,我不便夺他。况且那支杖,他老人家携下三年多,用也用得熟了,我何忍取。"那朋友点头而去。宾才心想,我虽定下这个横型,海上地大人众,一时不难物色,只是我必须试验我一桩癖性,物色到的人,未始个个肯给我试验,这倒是个难题。
看官你道邓宾才有个甚么癖性?他专喜吸取女人皮肤里的滋味,他并不是法国化的甚么顽意儿,也是从小异禀,爷娘生就他两块嘴唇,一个舌尖,能够辨别出女子皮肤里一种甜酸苦辣的滋味来。他再能够从种种滋味里,分别出女子的品性,幽娴贞静,风骚淫荡,上口便知,据他自称,在法国地方很容易试验,试验结果,百发百中,有验肤博士的头衔。只是女子给他试验之后,或在臂上,或在颈上,难免有一丝一缕猩红的痕迹,非经旬不退,仿佛乡女颈中提的红痧一般,苦中求俏,情人赞她鲜艳生姿,父母怜她痛苦备尝,究竟好恶,也难确定。闲言休表,宾才想到这一试验,中国女子往往怕羞不开通,未必肯受我的检定,这倒为难,也只好见事行事罢。过下一个多月,宾才自己在交际场中,物色到一位女子,好处不必去说他,只和他自己定下的模范人物,丝毫没有差池。受过试验检定之后,宾才惊为奇货,十分满意,择定八月念三晚上,借一苹香结婚。结婚的那一天,完全采西洋文明制度,不结彩,不张灯,并且不发柬帖请客。新郎新妇,只穿一套家常衣服,带一位律师,约五六位朋友,到一苹香开了个茶话会。从前执柯的那位朋友一见新娘,心里惊得跳荡不定。私忖人类面孔身段,相像的也很多,从没有相像到这个样子,当下低低和宾才说道:"老哥,你从前说的模范人物,和你现在的新夫人,真一副印板印的,你从那里去定造,这样一式无二的人才呢?实属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。"
宾才但笑而不言。一回子新郎新娘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盖下印章,证婚人当然也是律师,也签了字,盖下印章。证书上又粘了一块钱印花税,大家祝颂几句便算礼节完成。这时候邓宾才方始打电话到家里去,告禀他老子邓雪斋道:"对不起,爸爸,儿子此刻在一苹香已和人结婚了,请爸爸妈妈来喝杯喜酒罢。"邓雪斋还道是儿子开顽笑,停一回打个电话问问一苹香,帐房果然有姓邓的和姓郑的借此结婚,雪斋吓得昏了,扶着活手杖,塞进汽车,赶到一苹香,走入房间里,见围坐着一桌子来宾,主席新郎新娘陪着,上面空三四个位子,大概留给翁姑坐的。新郎新娘连忙站起身来,拜见尊翁。邓雪斋闭着一只眼睛,想了想新妇的脸子,果然花容月貌,心里暗暗称赞儿子眼力不差,只是觉得那人很熟悉,好像天天瞧见的。当下凝了一回神,猛然想起,叫那支活手杖进来一对照,面孔身材姿态口音,丝毫无二。一面邓雪斋呆呆发怔,一面活手杖嘤嘤啜泣,新娘也凄然下泪,把一室的贺客吓呆了。邓宾才这时不慌不忙,报告详情道:"我今天娶的这位新妇,他姓郑名婉仪,是前清江北藩台郑玉龙的干女儿,又是爱妈女校的毕业生,现在做了我的博士夫人,和我家爸爸此刻携来的丫鬟,当他活手杖的,是嫡嫡亲亲两姊妹,并且双胞胎所生。他们俩此刻相见之下,因为贫富贵贱名分种种阶级的不平等,所以要这样凄婉起来,也是人情之常,诸位不必惊异。我心里正在试验社会阶级制度的压迫人民,这一种悲苦,究竟要到甚么地步。诸君试瞧这屋子里,绝妙一块试验场,我们要研究,她们俩一父母所生,一样是十月怀胎的结晶,生辰八字,又不先不后,长到这样子大,身材面貌又不差丝毫,到底是谁支配她们的贫富贵贱种种阶级,使她们发生出阶级上的种种悲苦来咧。"自从这个问题发表以后,新娘姊妹俩,索性抱头痛哭起来。雪斋手足无所措,宾客也坐立不宁。这时亏得座中一位伶俐朋友,连忙放汽车去接公馆里两位太太来,述明原由,劝止哭泣。那位朋友对雪斋端相了一回,心中想出两个解决方法来。先把第一个办法试探雪斋口气道:"老伯,我劝你为不忍目睹他们姊妹的悲哀起见,把那丫鬟收了房吧,从今日起,取消手杖名号,家人一律称他四太太。便是令郎令媳,也称她一声四姨娘,未知老伯意下怎样?"谁想雪斋并不反对,他人也没一个不赞成。当下便照此解决。宾才夫妇重拜见翁姑一齐洗盏更酌,这一席酒,便算父子合卺的盛宴,一众宾客,以为姊姝俩嫁父子们,同日成婚,委实是件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的奇事。大家打起精神来喝酒猜拳。有几位朋友,还飞简徵花,只当闹个全夜,不醉不归。阅者诸君,你道新娘郑婉仪本来也是郑玉龙一支活手杖,怎么一跃而为玉龙的义女,读书嫁婿,件件趁心如愿呢?待我慢慢表来,说个明白。那婉仪今年二十二岁了,在七年前姊妹俩先后给父母价卖在郑府,当一对活手杖的。四年以后,玉龙分一支给雪斋,生生把一对手杖拆散。当年雪斋策杖去拜谢。玉龙还拽杖出迎。后来玉龙眼见得那支手杖越长越苗条,一时名士风流起来,早把她记在心上。一天也是那手杖命该发迹,一清早拿着笤帚在书房里扫地,偶不小心,把地上灰尘直扫进老爷靴子里来。玉龙怒道:"该死的活手杖,你心可是在肝上么?你还不替我跪下来。"活手杖只得眼泪索索,跪在一傍。玉龙见着,又怪可怜的,只是嘴里不得不恐吓她道:"你知罪吗?你自己把裤子剥下来挨打。"活手杖经不起玉龙这般威严,真把裤子卸下等打。谁知郑玉龙心里,怎舍得打她,不由得抱她起来,放在坑上,另外找一支短手杖来,请她受些局部的痛苦。郑玉龙气喘吁吁喘了一个多钟点,还是叫做大禹治水,过门不入。奇不奇巧不巧,他老夫人来了,把郑玉龙一顿数说,立刻认活手杖做义女,指着义女对玉龙道:"以后看你还敢对我干女儿无礼吗?"玉龙无可奈何,只好舍此手杖,追认了一个隔壁父亲,活手杖从此一帆风顺,入校读书。毕业之后,社会上交际交际,那个不叫她一声婉仪女士。婉仪小姐活手杖的名称,早已无形取销了。邓宾才第一次见她,在跳舞场中,她正和一位年老的外国人同跳探戈舞。宾才远望上去,仿佛自己父亲策杖行吟的神气,便留心细瞧,简直是一支新手杖,当下便放出交际手段来,和婉仪周旋熟悉了。婉仪鉴于玉龙的覆辙堪虑,不得不郑重将事。两下先在舞场跳了一回子探戈舞,然后到外边去开个房间。宾才先试验她的吸皮肤方法,吸了一回,称赞不迭。婉仪也觉宾才是一位英锐少年,不比郑玉龙老头儿,当下订定婚约,宾才就完成了郑老头儿未竟之功。交际到一个月,宾才称赞婉仪,与众不同。婉仪不答应道:"甚么与众不同,你非说出理由来不行。"宾才笑嘻嘻就身边摸一只皮夹出来,说道:"你好比这只皮夹,随我怎样用,只会破,不会宽,东西好不好,就在这上头分别出来。"婉仪对宾才瞅了一眼道:"你既然欢喜这只皮夹,你为甚么不藏到家里哩。"因此宾才急急忙忙的要结婚,婉仪回去告知义母,给玉龙知悉,叹口气道:"好了好了,一对活手杖,分给他们父子俩,怕雪斋要操杖相逐咧。"老夫人要把一万块钱作奁妆,玉龙又叹道:"雪斋当年,还送一千块钱给我作杖价,今儿把这支杖送给人索性倒帖一万块杖头钱,真好说一杖不如一杖了。唉!我恨不得以杖叩其胫。"老夫人眼睛一瞪,玉龙也不敢多说话了。
那晚结婚之后,雪斋父子,两位新人儿,一对活手杖,团坐欢饮。雪斋快活不过,早已喝得酩酊大醉,要求先散,大概也为急于治水的缘故。新娘名义上,虽解除活手杖,实际仍不免扶着雪斋登车。两位太太,不消扶得,一同先回。这里宾客喧哗一室,有人暗暗责备那位伶俐朋友道:"你不该弄送人,看好看,这样七十三岁的老头儿,你还不肯放过他,要他尝尝新婚滋味,你真在那里代表阎罗王做催债员了。"那位朋友不认错道:"我本来定下两个办法,那个正当办法,无非教他收为义女,只是怕他反对,翻为不美,先把这个不应该的办法说出来,让他自己反对,卸到正当办法上去,才是道理。谁知他安然承受,并不反对,那么正当办法,只好秘而不宣。这也是他老人家有志竟成,赛如洪宪称帝,和我们劝进的,毫不相干。"说得众人全笑了。这时肴残酒尽,宾才也喝得烂醉。席散后,有几位宾客还是不肯放一对新人回去,开了个房间,实行闹新房举动。新娘洗脸时,有人见她臂上颈里,各有一线猩红的痕迹,非常娇艳,宾客围观欣赏起来,羞得新娘无处躲藏。有几位深知宾才验肤癖性的,笑道:"这是宾才兄口试的成绩,真难得及格哩,那就可以见得婉仪女士的好处所在,比众不同。"又有人叩问宾才道:"怎样你有此绝技,像我们把女人家的皮肤舐舐,只有咸溜溜的汗汁,如非小时候吃奶子,自有甜律津的奶汁流到嘴里,你舌子难道定造的,会分得出人家皮肤里的甜酸苦辣来,还能够从甜酸苦辣里面分出贞淫来。究竟甚么意思?非请你宣布不行。你不宣布,我们要把新嫂子来实地试验了。"宾才发急道:"新娘子我的所有权,只有我自己好试验。况且早已试验过,试验不及格,也没有今宵结婚的一幕。你们不要嘈,你们要试验,回府向床头人要求去。"有人道:"我们为了试验不出,特来请教你呀。"宾才道:"妙法不可以言传,像吕纯阳的点金术,只好点给你们瞧,不能把指头分给你们的啊。你们不会试验,吩咐汽车夫把尊夫人一个个接来,我替你们当场试验,包你们贞淫立辨。"众友听得,大家不答应起来,嚷着道:"好好,我们今天来闹新房的,倒给你新郎取笑一顿,此仇不报,非丈夫也。"说着,大家一窝蜂坐到床沿上去,要捋新娘的袖子,验看一线绛痕。
宾才慌道:"请诸位眼看莫动手。"朋友道:"非但动手,还要动嘴,我们大家吸一口,辨辨甜酸苦辣,长些经验,才好自己试验去。"宾才连忙拦住道:"各位请坐,听我道来。好在今天我已结过婚,这个玩意儿不妨拆穿他,讲给诸位听,只要请诸位严守秘密。这吸肤试验贞淫的方法,简实滑头性质,完全一种心理测验,你只要故神其说,说得自己个舌子差不多和王姥娘娘亲嘴掉错的一般,充满着仙气,只要一经上口,贞淫立刻断定,使对方那人听得,悚然自恐。淫荡的,自不肯给你吸,怕着当场出彩。贞节的凭你试验,心地坦白,毫不惶恐。你那时候只要察言观色,立刻分辨,所谓吸肤者,只是装装样子罢了。"众人听得,鼓掌大笑,嚷道:"新嫂子,你可是上他的当了。他是一位心理学专家,你今后床第之间,刻刻要留心他,防他实施心理测验。凡属他说得活龙活现的,你总不要相信他,让他试验失败。"宾才道:"好了好了,给你们把纸老虎完全戳穿了。本来我这心理测验,百法百中,只要把我那个验肤博士的头衔,表扬出来,吓得交际场中,那些时髦女子,东逃西躲,没一个敢伸只小臂,给我试验,我因此就测验到一种见解。上海新妇女,靠得住的,委实凤毛麟角。"一位朋友插嘴道:"那么新嫂子一定靠得住,大概把小臂凑到老哥嘴上来的么?"一位朋友道:"你瞎眼吗?新嫂子的绛痕,不但小臂上有,连颈子里也有,说不定大腿上也有,双峰上也有,全身早已开辟了一片试验场,当然靠得住了。"众人把新娘说得两块粉腮,和一线绛痕,变做同样颜色,只管低头不语。内中那位伶俐朋友,又发难道:"宾才说的,那心理测验,此刻横竖没有别人听得,尚未泄漏真相,我们来当场试验,寻寻开心好么?"宾才道:"寻谁的开心哩?"那人道:"我们叫堂唱,不碰你新嫂子,你不用发急。"当下众宾写下十来纸徵花小简,发出片时,络绎而来,也有雏姬,也有老妓,走进房间,见少奶奶模样一人坐着,不敢放肆。一位朋友道:"我们另辟一室罢。"当嘱西崽开了隔壁一个大房间,宾才从来不涉花柳场中的,这时要想领了新娘逃走,又给朋友拖住,拉到隔室去。大家恭维他一声验肤博士,推他正中坐下。有一妓女问道:"格位大少,啥叫验肤博士介?"当下有人撒了个谎,说这位外国毕业的博士一个舌头曾经用药水炼七年另八月,炼就一件无孔不入的法宝,他只要在你皮肤上一舐,就晓得你昨夜皮肤里可曾出去一些东西,或者收入一些东西,阿规矩弗规矩,立刻辨别得出。那妓女道:"瞎三话四,这样子要变仙人哉,奴总弗相信格,一个舌头,有这样灵法仔。"那人道:"不相信,你只要叫他当场试验,伸只小臂,舐一舐,他自然还得出你宝门,啥时候......干几回,......结果怎样......"
那妓女瞅了一眼道:"阿要热昏,我是怕肉痒格,弗要舐。......"。那个拍手大笑道:"不规矩,不规矩,昨夜一定......"那妓女要来拧那人的大腿,那人才住口。这时候房中有靠十个妓女,大家注意宾才,怕他走来试验,缩头不敢坐近他那里。宾才故意像吊杀鬼一般,伸着舌子走来要舐,大家钻到客人肩膀下去,不敢漏脸。众客惊叹宾才的心理测验很灵,对着一众妓女道:"你们可是一个也靠不住,吓得像小鬼一般,勇气全没了,坍台不坍台。"正说时,忽有个跟局阿姐叫老九,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先生,叫燕来红,说道:"阿囡,我不相信的,你叫他试去。"那小囡真的伸只小臂,给宾才,宾才凑上舐了一下道:"靠得住,靠得住。"小囡缩回手笑了笑,老九也伸只小臂上,宾才只嗅了一嗅,摇头道:"靠不住,靠不住。"老九撇撇嘴道:"你那个博士,谢谢一家门罢。"那时络绎来就验的不少,宾才有应接不暇之势。验了一回,也有自笑的,也有骂人的。其中一朵花,叫红玫瑰老二,解开颈里一颗钮子,露出猩红一线痧痕来道:"你看我颈里给客人呼痧呼得这样红法,也试验不出我甚么?不要说你只把个舌子舐一舐,瞎三话四,一试便知真正吹吹牛皮吧哉。"宾才此时气极,无话可答。红玫瑰老二把钮子绾好,又把跟局阿姐老七颈里的一块橡皮膏揭去。老七抢着道:"老二不要动手动脚吧。"老二笑笑道:"你一定也是给小朱呼出来的。"老七羞着,仍把橡皮膏粘没。众宾大笑不已。一回子,堂差络绎散去,只剩沙发内坐着一花一叶,和一位姓张的客人,喁喁情话。宾才忍不住叫他道:"老张,你们还在那里测验什么心理呢?我的一块博士招牌,今天就此打破。这样子失败到一塌糊涂,却非始料所及。"一位胖胖的跟局阿姐笑道:"现世博士啊,我早晓得你要献丑的。我瞧你第一炮就放不响,那末西洋镜就此戳穿,人人要叫你试验起来,弄得你鸭屎臭,现坍台。你看刚刚那个小囡燕来红,她人小心不小,房间里做手贪下脚,算得迁就,只消碰两场和吃一台酒,就要硬有屈你住下,你说她靠得住,靠得住,人家就晓得你吹牛皮了。第二个老九,叫你验,你又猜错。那末灯笼壳子,越弄越穿了。"宾才接嘴道:"那个老九我说她靠不住,难道她规矩的么?"那阿姐道:"规矩是要过世去规矩格哉。只是这一节工夫,生着杨梅疮,小房子也退脱了,住在生意上,有啥人去睬俚呢。"宾才听得,打了个,吐了一口涎沫道:"给你说得心出来。杨梅疮不是要传染吗?"那阿姐道:"横竖你舌子把药水炼过七年零八月的呀。"说得一座哗笑。宾才道:"穿绷穿绷。"那阿姐道:"你也叫老鸟失辟。老实说,现在上海生意上的倌人,明儿明亮,不是我自家拆自家衙门,有哪一个好算靠得住,面子上小先生,暗底下说弗得。絶看刚才解衣裳的红玫瑰,不是自称小先生的么?小先生那能会给客人呼得身上一条条的痧痕咧。呼痧痕,是现在几个时髦先生挖空心思,弄出来的乖巧,说出来肉麻不过,俚笃还是肉麻当有趣,大庭广众,会得献宝,真正隔夜饭要呕出来格。"宾才笑道:"难道他们也会试验的吗?"那阿姐笑道:"有啥人高兴去试俚呢,俚们轧上了恩相好,两人在被窝里算要好,弄乖张,絶替我呼两条红痧,我替絶呼两条红痧,大家做记认还要赌神罚咒,各人弗忘记那一夜个恩情,絶道肉麻不肉麻。"宾才道:"原来如此,和我们的试验,宗旨不同。那末这位红玫瑰,既然自称小先生,不该自露马脚,那肯这样子堂堂皇皇给众人赏识呢?"那阿姐道:"俚也有一种用意,差不多海外到别人面上来,我有恩相好,会得呼红痧格。倘使姊妹淘里问俚啥人呼的,俚总是说出几个时髦男戏子,有名汽车夫来,俚算有面子,得意洋洋,絶想气数弗气数呢。"
正说到此,她那个倌人叫她道:"老四,弗要有说呒说哉,别人家事情,关我伲啥心上,絶自家管好仔自家好煞哉。"宾才插嘴道:"你位阿姐生得这样子漂亮,总也不少恩相好,说不定身上也有红痧,请你献献宝,弗要紧的,让我们见识见识,广广眼界。"那阿姐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对傍坐的张客人一瞄道:"我是没有恩相好的,要末只有张老看得起我,除脱仔张老以外,要好客人,统死光格哉,我生就格张包脚布面孔,絶想有啥人来看想我,愿意搭我攀相好。张老,絶道我个话阿对弗对?"说着,又对张老一瞄,张老平空接受他两个眼波,心里热辣辣地,把方才喝的三杯威司格酒通通吊了上来,顿时精神抖擞,把那阿姐一把拖在怀里,接上一个甜吻,笑道:"四阿姐,你既是没有第二个恩相好,那末把我个起码恩相好,将就将就,今夜在这里恩一恩罢,我们好像长久没恩歇哉,你喜欢呼痧,我也会给你呼上十来条痧,给你出出风头。"
这里正在打诨,西崽来唤道:"隔壁房里有客。"宾才和几个客人走过一瞧,只见是从前的活手杖,现在的新姨娘,因为久待新夫妇不归,特地来接驾的。当下又和那个同胞姊妹,重谈一阵。隔壁房里那个四阿姐的倌人,也在门缝子里张看,笑着对客人道:"真正一副印板印出来的,只是以后住在一起,倒要防着缠差,缠差了,辈分不对,要闹出笑话来的。"说得客人窃笑不已。停一回子,宾才夫妇等,和一众朋友,下楼四散不提。且说四阿姐一位倌人,关出在房门外,里面四阿姐和那张客人,正不知做些什么勾当,那倌人敲下几次门,只听得里面应着:"来哉......来哉......弗要性急......辰光正好勒......絶等一等我......我马上来开絶..."那倌人又等了好一刻,再去敲门,里面老四光火道:"爷伯叔!性急得来!"说着慌慌张张,开门走出,掠掠鬓发,揩揩眼睛,一同走下楼来,才觉得一双鞋皮还拖着,走不出门去,只好坐下门口一条长凳上拔鞋皮。拔了一刻多钟拔弗上,性急火发,骂那倌人道:"都是絶催得我一刻弗等两时辰,像有长毛杀上来一样,害我鞋皮也忘记脱拔上,弗知啥要紧!"那倌人道:"老四,你要死快哉,自家六神弗放点身上,倒怪起我来,阿要气数,絶拔鞋皮,性急弗来格,我看絶还是外行哩,我告会仔絶罢。"说着,摸出一块帕子给老四,教她把块帕子填在鞋肚里,然后把脚伸进去,手拉帕子角,趁势抽出帕子,鞋皮便拔上去了。老四依他法子,两只拔上,非常便利。当下一同走出一苹香。那倌人笑道:"老四絶房间会得开,连拔鞋皮也弗内行,今朝呒不我,看拔到天亮哩。"老四道:"谢谢你,晓得哉。回去姆妈面前,弗要多响,七搭八搭俚要疑心格。"那倌人道:"有数,絶末写意,害我等杀,快转去,还要替絶包瞒,絶心里明白。明朝礼拜三,请我大舞台看日戏。"老四道:"絶想好仔,明朝要末请絶做日戏。"两人一路说,一路走。这时候已敲一点钟,马路上静悄悄,冷清清,所以一对花叶,并不坐黄包车,自己的包车,早已回去了,只得缓缓走回自家门口。走进客堂,只有两个相帮,相对坐着打盹。一个相帮,偶不小心,跌下一交。当下也不去顾他,好笑着,一径走上楼去。只见大房间里,门帘下着,还有三个客人打茶围,老四免不得招呼一下,打诨一阵,忙走到妆台旁边掠鬓。忽见镜子里面,露出一张美少年的脸子来,禁不住芳心一荡。正是:
才惊巫峡襄玉梦,又见东墙宋玉姿。
不知那妓女是谁?镜里的美少年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 鞋凤挑丝心酸惨绿酿烛龙吹泪魂堕软红尘
话说芸芸众生,生存在世界上,不论做哪一桩行业,吃哪一碗饭,总不能免一个怨字。俗语说:"吃一行饭怨一行。"这也是人类生就一种厌故喜新的习性。上回书中说的那老四,妓院里打盹的相帮,平空跌了一交,爬起来,怨恨一条长凳放得弗平。那另一打盹的相帮,给他吓醒了,又怨他惊破好梦,揩着睡眼骂道:"阿瑞,你打瞌,魂放在身上么?并令朋冷,闹得别人困也困弗着。"阿瑞道:"阿荣,你要写意,没有惊搅,啥弗到上头铜床里伸手躺脚困去。只要你有天官赐,尽你写意,现在你和我一样苦命,盹盹台角,搭啥松香架子呢!我一只脚馒头,跌青了,也不在这里响甚么?阿荣道:"你跌青脚馒头,难道我害你不成?照你说起来,你跌杀了,要抵你命哩!"正说着,灶间内走出一个有胡子的相帮来,把两人一顿数说道:"半夜三更,拌甚么蓝青嘴舌!我一走开,大家打瞌,客堂里人影子没有,你们两只眼乌珠,也会合拢来的。我真佩服你们,铳手进来,铳了甚么东西去,要你们赔赔,两只眼睛宕出来,就一个也答应弗落了哼,你们这样要写意,只配回转家乡享福去。吃这碗饭,有屈你们的。"说得两人各不敢响。
这时候楼上一阵脚声,走下三位客人来,笑声吃吃,走出客堂去。后面一位客人听得相帮争吵,口中还在说甚么"明天一定要落雨了。"客堂间里三个相帮,便给这句话,说得不再开口,直等客人走远了,这胡子相帮,骂那客人道:"曲死!唔笃爷在这里,眼睛没张开,落雨弗落雨,触唔笃爷格霉头。"楼上跑下大姐爱珠,叫道:"二阿叔,絶又在骂山门,有骂没骂,骂啥人介?辰光已经三点钟,堂差弗见得有哉,阿要打烊罢。"二阿叔道:"刚才阿瑞阿荣,大家打磕铳,争嘴起来,我怪了他们几句,碰着楼上走下三个半夜氽客人,嘴里弗清弗楚,甚么明天落雨弗落雨,我们真叫告化子没了棒,受狗的气。你想阿要光火出来。"爱珠走到天井里望了一望道:"天蛮好勒海,客人啥要说明朝落雨介。"二阿叔嗔道:"爱珠,你个小娘唔,真好人,一些过门节目弗懂的。
那客人骂我们乌龟呀,俗语说'乌龟叫,雨要到。'他们听得我们吵闹,暗暗里笑骂我们。你想这种客人,阿要戳睬弗要戳睬?"爱珠道:"喔,有句老话,怪弗得絶要发火,我看弗要响哉,个户客人老四做个,老四听得,又要动气个,横竖水牌上包龟,揩脱了就弗算数,让絶笃骂去,只作没听得,免淘气罢。吃个碗饭,也叫没法,人家说笃乌龟,絶就做了乌龟。人家说笃甲鱼,絶就做了甲鱼。只看铜钿面上,天下世界,只有铜钿是好宝贝,笃只要有了铜钿,啥人敢来叫絶乌龟,絶颠倒好去叫人乌龟,二阿叔絶道我讲得差弗差?"二阿叔道:"原来是这样想的呀。不是这样想,老早弗吃这碗老羹饭了,爱珠你上去罢,我今夜要困转去,明朝有些事情,说不定迟些来。客堂里你走上走下,当心当心。"爱珠道:"哓得。明朝絶能够早来早点来,我作兴娘来要陪俚出去买东西。"说着,走上楼去。二阿叔又吩咐阿瑞、阿荣,摊铺盖睡觉。自己走出大门。这时候电车早停,马路上冰清水冷。二阿叔一直向北,走过垃圾桥,进承平里,一家小房子后门,敲了一回。有个蓬头黄脸妇人,披衣来开,叫道:"阿金爷,我知照你早点转,你总是这样晏法的,害我冷水水跑起来开门。"说着两人走上楼梯,塞进一间客堂楼上。室内一张铺以外,有两只板箱,几张靠背,一只桌子。桌上一条半明半灭的洋烛。二阿叔坐在铺沿上,叫道:"阿金娘,我吃这碗老羹饭,吃怕了,凭你早,总要弄到成更半夜,这碗饭真弗是人吃的。"阿金娘道:"弗吃这碗饭,也没有甚么行业好改。第一要本钱,第二要运气。有了本钱,没运气,也是白文。何况我们连本钱也没有。上海滩上寻些甚么事情做做呢?横说竖说,还是堂子生意做做吧,究竟老本行,不担风险,赚些死工钿,虽则无味道:倒底蚀本赚钱,好弗管帐,跌弗到缸海边上去的。"二阿叔道:"现在堂子生意也穿绷了,外场面看弗出,内囊里说弗得,有几家大场化,生意蛮好,房间里花头,一个月少做少七八十总扯得住。谁知到节边依旧弄得牛牵马绷,讲到小场化住家,拼拼合合,格外弄不好,拆分头的一多,人手嘈杂,房间里七张八嘴。一少,冷清清没有生意经,真叫大难小难,我们做相帮,靠些外快,看他们房间这样弄不落,还有甚么外快好想,靠几个死工钿,十块八块,真谢谢罢。你想前节工夫的手巾钱,统共不满五十块。我一人拆不满十只洋,还有甚么滋味?"阿金娘道:"九九归原,要怪年岁枯。大少爷弗肯用铜钿,家家如此,也叫没法。"二阿叔道:"大少爷看大少爷起,房间里接着一户客人,也叫碰额角头,各人家的运气,有多化大少爷,看他场面阔绰,神气十足,谁知到节上,赔菜钱,贴叫差,像我那里,这一类各人,很多很多。上节工夫,房间里做手,赔着好几百块钱,弄得一节生意白做不够,还要当当头,借债捱过节,真正哭弗出笑弗出。像这种生意,还好做吗?隔壁小凤珠老二那里就好,老二化一百多块钱,包个小先生,捐块牌子,小本经纪,租借隔壁楼下一个厢房,一个亭子间,房钱不过五十块钱,用两个做手,一个赚工钱姨娘,做手各人讲好拉六十个花头拆二份,带两个客堂里男相帮进场,赚赚外快,弗起工钿,谁知老二运气好,接着一帮做金子生意的客人,她们刚在条子上赚下一笔横财,不在乎此,天天在房间里打牌摆酒,一到下半夜外加武局,牌九摇宝,挑挑老二,每夜总要做一打两打花头,每一期拆帐,一份份头,要拆到一百七八十块钱。节上那批客人,更加非常规矩,局帐亲自来开消,连脚力也省掉。手巾钱每人总是拾块二十块,几个相帮工钱弗有,一节工夫每人赚到二三百块钱。你想同样吃这碗饭,真是天渊相隔,比不得了。"阿金娘道:"就叫时来运来,推也推弗开的。"二阿叔又道::"我们那里,总做弗好,先不先阿姐先生,统欢喜胡调,这门风一坏,好客人的脚,就弗踏上阶沿来了。阿金挨姨,又是天天缩在小房子里,弗来管生意上的帐,弄得七总管死掉爷,六神无主。只有一群一群打茶围客人,好几天牌声没听得了。"阿金娘道:"照这样子,阿金挨姨要弄不下去哩。这样场面排着,一天几多开销,没有大少爷走上门来,房间里人,难道好喝西风的么?"二阿叔道:"倒不是啊,过节以后,好像只有待仙三天,总算房间没空,以外台面未见用过,半个月快来,吃用开销,靠啥人呢?"阿金娘道:"倒是件难事,大少爷弗跑进来,弗好到马路上拉的。明天我要到阿金挨姨小房子里去望望他咧。他轧姘头轧昏了,生意经弗在心上。本来不关我事,我也掮下一百块钱,阿金也有好几百块钱存放他处,名声起利息,实在要等生意好有得拆,现在靠弗住下来,要连本而送的,我不好不上劲替他想法子。"二阿叔道:"阿金家里来过吗?"阿金娘道:"阿金忙着,她那有工夫来。我昨天去望她的,她那里生意真好,过节到现在,大房间小房间,一天没空过,只有替楼下借房间,现在又来了一批甚么议员帮。那议员有到一二十人,不知做甚么行业的,听说个个有钱,场面很阔。阿金因为房间小轧弗落,特地在一苹香包下两三间大房间,陪他们打牌喝酒。我见她眼睛有些红,她说已经好几夜没困了。"二阿叔道:"你早上托阿荣带信叫我回来,我还道是阿金,有甚么事情商量。"阿金娘道:"阿金有什么事情,难道你家里不好到到吗,板要差人来喊了你,你才回来。明天上昼,你到西洋楼喝茶去,黄老太来托我,他有个乡亲要会会你,无非托你荐荐生意经。我和黄老太,很要好,他横托竖托,板要你替他想法,约定明天十点钟,到西洋楼黄老太自会领他来见你的。"二阿叔道:"可是银翠仙那里的黄老太吗?"阿金娘道:"是的。"二阿叔道:"男乡亲呢女乡亲?"何金娘道:"当然是男乡亲,才约你喝茶的。听说现在乡下水灾,田稻统统淹死了,柴米无望,只好出来寻生意。"二阿叔道:"男人生意就难寻,比不得女人生意好寻,叫我怎样替他想法呢。"阿金娘道:"我看你就那里塞一塞再讲吧。"
当下两人一宿无话。第二日早上,二阿叔起身,吃过点心,踱到西洋楼喝茶。坐下一刻钟光景,黄老太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,走近二阿叔那边坐下。黄老太替他们介绍道:"这位乡下刚下来的,姓金,叫金大。"二阿叔招呼一声,倒一杯茶给金大喝。黄老太又对金大道:"这位就是孙家叔叔,你叫他二阿叔好了。生意上说起二阿叔,统认得他。二阿叔吃生意饭,吃下毛二十年,生意上十来岁小丫头,都叫得出他名字。"金大当下叫了一声二阿叔,黄老太又道:"这位金大,是我乡邻,他们为了水灾,一家门兄弟夫妻女儿五人,到上海来寻生意。他兄弟金二夫妻俩,现在一家公馆里相帮。金大妻子女儿,暂时耽搁在我生意上,只有金大耽搁人家不便,只好缩在小客栈里,每天吃用很大,又没钱带出来,无法可想,托你二阿叔生意上荐荐他,混口饭吃。他脾气不坏,只喜欢喝口酒。现在没了钱,也只好不喝。最好和你二阿叔在一起好带只眼睛,凡样事情,请你教导教导他。"二阿叔道:"他上海路道又弗熟悉,生意上做些什么事情呢?我看他犯弗着下这只染色缸吧。我们这桩行业,本来图利弗图名,现在利也图不到,还有啥滋味?我看还是做做什么小生意的好。"黄老太道:"做小生意,第一没本钱,第二不熟悉。况且做小生意更加要头尖眼快,非老上海不能。我想还是让他生意上搭搭扶手,只要图张嘴,一日三餐,不忧思了,便算过去。二阿叔还是请你想个法子罢。"二阿叔道:"他毕竟要吃这碗饭,那末阿金挨姨生意上暂时叫他去帮帮忙,横竖饭有得吃的,工钱等生意好再说。"黄老太快活道:"蛮好,让他去试试看。"二阿叔道:"那末你叫他明天到迎春坊第一家奇侠楼这里,我晚上总在客堂里,阿金挨姨跟前,叫我们阿金娘去说一声好了。楼下事情,好在不问信的,总是我替他调度,你明天索性带了铺盖来,生意上尽管住。"当下黄老太和金大感激不尽,别了二阿叔,走下楼来,黄老太自回生意上去,金大踱转六马路小客栈,心中喜不自胜,把乡间带来的几件衣服包裹包裹,两条被褥摺叠摺叠。等到午刻,走向小饭店,吃过饭,一径到静安寺路邢公馆,找兄弟金二,在墙门间长凳上坐下。金大告知生意上暂作栖身之计,金二老大不赞成,说道:"堂子里相帮,名气难听。一个人穷穷苦苦,名气要紧,总要穷得清清白白。一进堂子,不论男女,人家便要看不起你。凭你发了财回府,人家背后总说一声'乌毛财主''臭铜钱'。照我看来,你还是不要性急,等一回子,有甚么机会再说。"金大听得有理,一颗心冷下一半。辞了金二,回到小客栈躺在铺上,出了回神,结果吃饭问题战胜了羞恶之心。
看官当知羞恶之心,人皆有之。只是人生一天不能不吃饭,为了吃饭问题,丧失羞恶之心的天下大有人在,金大是沧海一粟。从前理学家说:"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"作者决不愿以此责备金大。金大一田夫野老耳,彼名公钜卿,也有许多躬行实践,反对此说的。闲言休表,金大睡了一回,依旧兴匆匆到三马路银翠仙客堂里,找黄老太和自己妻女。黄老太刚和自己妻子走了出去,女儿银珠在楼上瞧见父亲走进客堂,连忙走下楼来招呼。金大道:"银珠,你住在这里住得惯吗?"银珠两眼闭了闭道:"倒是困得晏不过,要到三四点钟才好困。朝上我起早惯的,他们又要到十一二点才起身。我一早张开眼睛,直要等下三四个钟头起身。这三四个钟头里,思前想后,很觉得心里难过。"金大道:"你住住要惯的,也叫没法想。我爷的生意,现在总算有了着落,且去暂度一时再说,你娘想必知道,黄老太大概早和你娘说过,我明天一径上生意去。你们娘儿俩,好好在这里,我有空来探你们。"银珠道:"爸爸,娘明天叫我上人家做小大姐去,她说我呆头呆脑,生意上饭不是我吃的,还是吃人家饭,我不知吃人家饭怎样吃法,明朝去试试,吃得来吃不来再说。"金大道:"也好,我实在管不得你们了,随你们弄去罢。"说着,又对银珠道:"总而言之,不论吃人家饭,吃生意饭,各事要留心些。上海人比不得乡下人,他们统喜欢灵活些,殷勤些,做生活手里不要空,趋奉人嘴上不要空,那就讨人欢喜了。你上楼去罢,娘回来告诉她,我来探过她的。"说着,走出门去。银珠直送到门外,站在一只洗衣桌旁边,呆瞪瞪送父亲走出弄堂,含着一包眼泪。那边洗衣服的娘姨阿招姐叫她道:"银珠,又是谁骂了你,你在暗里出眼泪?"银珠道:"我并不哭甚么。"阿招姐道:"你楼上镜子里照照,眼眶也红着一腔,还说没有哭吗?"银珠没帕子,把衣角擦着。这时候天已垂晚,有一位穿洋装带草帽的客人,手里握一根司的克,闯进门来,一把扯住银珠道:"乡下姑娘,昨天你逃下楼去,今朝吃我捉住了。"银珠吓得发抖,那客人不管三七念一,拖上楼去。这时银翠仙倌人,正在小房间里学唱曲子。阿姐老七老五,大家对着镜子梳头。那客人走进房间,自有娘姨们招待。老七老五,只叫了一声二少请坐。二少一手拖着银珠,一手把草帽脱在沙发傍边,坐下把银珠抱在怀里,银珠急得叫喊道:"五阿姨,七阿姨,快些来救我。"老五、老七慢吞吞的道:"银珠弗要紧格,二少弗会吃絶下肚格。"二少听得,格外起劲,一只手,老实不客气,伸进银珠胸前掏了一回,银珠忍不住哭出来。老五头已梳好,走来怪银珠道:"乡下大小姐,总是直梗怪形怪状,搂搂白相,哭点啥么?"二少道:"我最欢喜乡下人,乡下大姑娘有吃没看相。这位大姑娘,到刮刮叫崭货哩。"说着替银珠拭泪,银珠早把方才忍住的一股酸泪一起发泄,见二少把帕子来拭,又强着不要,身子一歪,屁股坐在一件东西上,只听哗啦一声,一看是二少一顶西洋草帽,坐得像个大饼一样。二少拿起一瞧,帽顶也穿了,只得叹口气道:"这顶草帽,昨天新买哩,买他要十三元六角哩,现在不能戴了。"银珠吓得索索发抖,老五拉开银珠,坐下劝道:"二少弗要动气,小囡弗当心,絶譬如今朝打扑克输掉罢。"二少也只好不响,把那顶草帽从窗子里丢了出去道:"也算乐极生悲。"说着又把银珠拖到怀里道:"乡下姑娘,你身上的油,价钱真贵。只揩了一回,已是十三元六角,现在赔也不要你赔,你的屁股有多大力量,让我瞧一个仔细。"说着,要剥银珠的裤子,吓得银珠蹲下身子,两脚乱践。老五道:"俚娘来快了,给俚娘要说个,二少看我面上,不在嘈,饶她下回罢。"正说着,银珠娘和黄老太走进房间。黄老太问道:"可是银珠又闯了祸么?"二少连忙放手。老五道:"没有。"黄老太道:"那么你说饶她下回甚么事啊。"二少一笑道:"我戴来一顶新草帽,给她坐坏,现在我已丢掉。"银珠娘听得,连忙赶过来,把银珠打了两记耳光,拖到小房间里,把门扣上,银珠嘤嘤啜泣,好在大房间里,二少和老五,又在打诨,一片吃吃笑声,早把她哭声盖住了。二少怀里,此刻又换上一个老五。老五不比银珠,她像袖狗一般驯熟,凭你捏她的腿,擦她的腹,她只会呜呜颤叫,不会发恨。一回子老五勾着二少的颈道:"可是你十三块六角,要在我身上出销吗""二少道:"不要小气扳谈,再帖你十三块六角。"老五也就不响了。
须臾,老七头梳好,吩咐娘姨老二道:"二少茶倒过么?去装一盆文旦出来。"老二走到亭子间里剥只文旦,装在高脚盆里,送到二少门前,一只杌子上,二少伸手取一块,正待送进嘴里,给老五抢下,丢在痰盂罐里,睁眼对二少白了一白道:"絶还弗替我去洗洗干净手吃。"二少只得双手把老五屁股捧在一傍,走去洗净手再来吃文旦。吃了一回,走进亭子间里。那时银翠仙刚刚理好曲子,房间里黑,电灯一盏没有开。二少道:"小阿囡,你这样认真,可曾学会几只曲子?"银翠仙道:"老曲子理理熟罢了。像我这样笨人,真学不会甚么新曲子。二少你来了几时哉?啥场化请过来。"二少道:"我来了多时,从家里来。这里电灯机关,难道坏了不成?"银翠仙忙开两只电灯。二少取过都盛盘,写三张客票发出。不多几时,络绎走上三个客人,便在亭子间叉麻雀。麻雀叉罢,二少把十二块钱塞向老五手里道:"再少一块六角,下回找罢。"老五道:"这是本家的,我油水也揩不着一些,好算数吗?"二少只得笑笑。须臾客散。二少、老五又坐在沙发上,解决十三元六角问题。老五摸出十张戏券给二少,二少道:"五张罢,一分价钱一分货,你自家有数,不比乡下姑娘。"老五道:"有啥两样,你还我宝门。"二少在盆子里取一只蜜橘,一只新会橙,放在一起道:"蜜橘虽大,皮宽肉干。香橙虽小,皮紧汁多。不消上口,手里有数。"老五伸手拧二少的大腿,二少站起身来道:"你说好,等到上口再说。此刻辰光不早,我要回去,明天会罢。"说着,找了一根司的克,走出房门。亭子间里小阿囡高叫道:"二少二少,你忘记一件东西哩。"二少回进房来,见小阿囡手里捧一只文旦壳子,笑嘻嘻道:"二少,你的草帽拆坏了,可要拿文旦壳子将就将就罢。"二少笑了一笑道:"小阿囡,坏坯子,明天请问你。"说着重复走下楼去。这里一片"走好""慢请"欢送之声,把小房间的银珠吓醒。银珠睡了一觉,听得二少已去,大概娘要来开门了。又等一回,还是黄老太打个圆场,放出银珠,一桌子吃夜饭。吃罢夜饭,已敲两点钟,银珠娘拉银珠去睡,吩咐明天早些起身,到荐头店里坐坐,准备上人家去,且得度过一张嘴,生意上是要眼尖手快的,像你这样子木老爷一般,非但弗讨客人的好,翻把客人东西弄坏了,假使碰到不好弄的客人要你赔起来,你一个小身体不够,你自己想想生意上饭你有缘分吗,你有这副本领,吃这碗大饭吗?你看看人家省省力力,一些不费心思,每天坐坐吃吃困困,叫你做,你就做不来。既然做不来,一张嘴不好挂在梁上的。思前想后,你只有吃人家饭去,还是吃人家饭好,随便一些,银珠也只有母命是从。一宿无话。明天十点钟,娘儿俩赶早起身,梳光头,送银珠到一家"姑苏张老荐头"那里坐下,那老板娘道:"你的女儿吗,面孔身段生得委实不差,只是身上打扮忒老实些,现在市面上大众眼里欢喜花描,老太婆龌龌龊龊的,坐在我店里也讨厌,不容说走到人家房间里去。你这个女儿,总算你养着的,近来有许多公馆里,托选这样小大姐,一个真不够事,最好请你多领几个来,好说得飞燥飞燥飞飞燥哩。"银珠娘道:"可惜我只养一个女儿,对不住好婆,替她拣一家好好的人家,让她安了心,我在三马路银翠仙房间里,你有信息来给我好了。"老板娘娘点头道:"你放心,包在我身上。"银珠当下坐在一旁,见娘去了,独自呆呆出神。
一回子,老板娘娘换件新马甲,穿双新鞋子,领着银珠一径走到爱文义路一家秦公馆里,少奶奶还睡在床上,吩咐老妈子领进大小姐看了看,知照张荐头留下。张荐头拿了四角小洋送力,回去不提。银珠呆呆站在房间里,不知做些甚事情。少奶奶问她道:"你叫甚么名字?"银珠低低说了。少奶道:"银珠两字很难叫,我还是叫你阿珠罢。今天给你们吵醒,害我又要起早起。"说着一骨碌坐起来。银珠瞧她只穿一件小马甲,里床好像还有一个人,连小马甲也没有穿,未免含着羞。少奶奶道:"阿珠,你去倒面水。"银珠捧着面盆要走,少奶奶道:"你别外行,只消把磁水壶到灶间里炉子上去倒,面盆用不着拿的。"银珠换了水壶,去倒上面水。走进里房,见少爷也在走下床来,只穿一条短裤,趿双拖鞋,嚷着要干净马桶。少奶奶道:"阿珠,外房有干净马桶,提一个进来,给少爷。"银珠到外房四面找寻了一遍,没有马桶,又听得少爷一叠连声叫着快些快些,少奶奶忙赶出来道:"阿珠,叫你拿马桶,你阴阳怪气,做些甚么?"银珠道:"这里没有马桶呀!"少奶道:"这磁马桶不是吗?"
银珠提着端详了一回,心想这样精致的磁马桶,委实没见过。忙提到床背后。谁知那少爷早已褪下短裤,捧着一个雪白的屁股专等着,银珠放下一边,羞得两脸绯红。少奶奶又叫阿珠道:"你把铜床擦擦,一块擦铜床油布,在夜壶箱里。"银珠找找床底下不见有甚么箱,便问少奶奶,少奶奶指着她看,她开出门来,找了一回,见一块软软的,心想大概这块是的,拿了扯开帐子,双手猛擦。少奶奶道:"你到床上去多擦擦。"银珠脱去鞋子,站在床上擦了好久,少爷恭事已毕。一眼瞧见银珠手里捏一块橡皮月经带,不住的擦铜床,笑不可仰。少奶奶问他笑甚么?少爷指指银珠手里,少奶奶忙去夺下,见已擦破了一块,懊丧不已,只好另找一块油布给她擦。银珠擦罢床,要替少奶奶铺床叠被,少奶奶连忙赶来,一手推住道:"不关你事,我交待你做,你才做。我不交待你,你别七手八脚。"银珠只好放手呆立了一回。少奶奶洗脸已毕,推银珠到外房等着,自己铺好床,找出几块帕子毛巾之类,叫阿珠洗去。又特地到桶间里,找出一只下身脚桶,给银珠用。银珠洗好几块帕巾,走向灶下同老妈子等一起吃饭。吃罢饭,见厨司厅上撒下桌面,知道少爷少奶饭已吃过,忙去倒面水伺候。少爷少奶,梳洗打扮了好一回,更衣出门。临走把内房锁上,叮嘱银珠晚上在外房沙发上坐守,等我们来了好睡。下午相帮老妈检燕窝,银珠答应。少爷少奶出门之后,银珠相帮老妈子做事,直到晚上,守在外房。守到两点钟。尚不见少爷少奶回来,独自发怔流泪。心想从出娘胎,没有离娘独住过一宵。今夜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屋子里,好不心酸。又停一刻钟,少爷少奶敲门进来,一叠连声,吩咐点自来火炉子,煮燕窝粥。银珠忙得七手八脚,幸亏少奶奶一件件教导,才算将就过去。少爷少奶喝罢粥,少奶卸妆先睡,脱剩一件小马甲,嚷着背心痒,叫少爷搔,少爷搔了一阵,又嫌少爷指甲快,搔痛皮肤。少爷找一把剪子,叫少奶剪,少奶道:"我衣裳已脱完,你叫银珠剪剪罢。"此时银珠还在外房,少奶唤她走进内房,少爷拉下电灯,伸手叫银珠剪。
银珠红着脸,握握剪子像小儿初次执笔一般,只管发抖,加着少爷指上两只钻戒的光芒,射得眼花撩乱,简直无从下手。少爷知趣,脱去钻戒,坐下床沿,开着夜壶箱旁一只台灯,叫银珠并坐下剪。银珠定一定神,好容易剪去两只。少爷每剪一下,笑吟吟对银珠望一望,银珠又心神不定起来。少奶奶此时已睡下,两只眼珠子,还在枕头旁边,打千里镜。停回轻轻伸手向少爷屁股上猛拧一把,拧得少爷跌翻到床当中去。银珠吓了一跳,少奶奶道:"阿珠,你别替他剪,自去睡罢。"银珠放下剪子,走出房来,隐隐又听得里面少爷像杀猪般叫喊,那也顾不得了,摸到外边老妈子房里,有一张小铺,睡下一宵。明天一清早,老妈子奉少奶奶命,把银珠送还张荐头店里。银珠吃下一日一夜人家饭,才觉得人家饭吃不来。张荐头要另荐她别处去,银珠死也不肯,走回银翠仙生意上来。见了母亲,又哭哭啼啼。房间里老五道:"银珠怪可怜,我荐她小黄家里学针线去罢。"银珠娘道:"学甚么针线呢?"老五道:"五马路开三井斋鞋店的老班小黄,他家里请下一二十人刺鞋花,刺得好,每双大洋四角。中中货,每双三角。学他也不难,学会了倒是随身本领。一天工夫,手脚快一双尽管好刺,吃空了嘴,住到生意上来也不多他一个人。"银珠娘道:"这样很好,你五阿姨提拔提拔她罢,她将来弗忘记你的。"老五道:"这算甚么话。"当下头也没有梳,换件衣服,送银珠到偷鸡桥一家三上三下黄老班家里去。小黄本来叫老五堂差的,见是老五保荐,给她十分面子,吩咐一位老内家,教授她,推说自己亲眷,你们要带只眼睛,招呼招呼。他那人答应着。老五回来和银珠娘说起,非常欢喜。从此银珠朝去暮回,一星期后,便能上手,每停一二天,总有四五角小洋塞给他娘。银珠娘快活得眉开眼笑。一天垂晚,银珠正在靠窗绷子上绣一双满帮花新娘鞋子,是云南路周公馆定做的,粉红缎面子,点戏头上绣五福捧寿。用黑绒线,两帮绣松鼠采葡萄,松鼠用灰色绒线,葡萄用紫色绒线,两瓣叶,用秋香色绒线。银珠绣上四天工夫,只剩一瓣叶没有绣完全,所以绷子上还没拆下。银珠要紧这天完工,目不转睛的,把一支绣花针,穿上穿下。这时窗前闪上一个人,银珠一望,呆了一呆,不由得停下针低低唤声:"爸爸。"金大道:"银珠,我今天问你娘才知你在这里,听得你今儿赚钱了,你爷倒不及你。做下半个多月,一个钱也没见过。今天你爷有些用度,你给我四角小洋有么?"银珠好久没见她爷面,当下心里快活着,回答爷道:"爸爸你要钱,我今天刚巧有。这双花鞋,已做下四天,现在不到百十针,便好完工。完工后,向帐房支领,一起给你便是。只请爸爸等一等。"
金大守在窗外,银珠心急慌忙,一针连针挑刺,偶不小心,中指刺着一针,心旌觉得颤了一颤,也顾不得痛,赶紧绣完,天已黑暗。银珠卸下绷子包好拿着,同父亲一齐走向门口帐房时里交货。帐房先生笑吟吟道:"这是你的爷吗,面孔老大相像。"银珠道:"是的。"帐房先生把鞋子向电灯光下细细一瞧道:"绣得好极,只是出了毛病,大约吃你爷催着性急出来的。明又要多费一日工夫。"银珠夺回,细细一瞧,见一瓣秋香色葡萄叶上,染着一点血迹,猩红灿烂,心中发怔。金大望望,也觉茶绿色中,一线红斑,鲜艳夺目,暗暗替女儿叫苦。帐房先生道:"你们大概等钱用,所以急急忙忙要赶好。今儿不妨先支四角小洋去,明天把瓣叶换过,再说。"银珠称谢不迭,接了走出大门,交给金大。金大塞进袋里,平添着三分富翁色彩,别过女儿,踱到四马路高长兴酒店,问堂倌有甚么好酒,堂倌背着道:"花雕、绍兴、陈酿、高粱、药烧、白玫瑰、竹叶青。"金大道:"竹叶青几文一斤?"堂倌道:"一角八分。"金大一吓,只好应着道:"拿一斤来。"堂倌道:"甚么酒菜?"金大道:"一盆大虾,两包花生米。"堂倌络绎送来,金大把酒倾在杯中,真像竹叶一般,青中带黄,又像松花粉酿成的,喝下一口清香沁脾,喝到将完,微微有些醉意。金大今天的醉,不是量窄,简实心醉,手中握四毛钱颠播着发怔,心想这四毛钱费下女儿四天手工,明朝说不定还要加上一天,可怜她一只绣花针上上下下不要费多少手劲,结果还添上一点猩红鲜红血,如今被我片刻工夫,喝下肚子,未免对不住女儿。一面想,一面呆呆望着杯子里喝剩半杯酒,好像女儿刺绣挑剩一瓣叶,那秋香色绒线,和竹叶青美酒,同一惨绿色,酒中更留半片虾衣,猩红一线浮在杯面,把金大喉咙口的酒虫,一条条吓退到肚中去,化作千万枝绣花针在心窝里猛刺。凭你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,所以结果这半杯酒,非但不少涓滴,还添下金大两滴眼泪在内,也算高兴长堂倌造化,金大会帐走出,堂倌把半杯酒,一口喝下,觉得酒味变了,又辣又咸又酸,堂倌莫名其妙,作者猜想,辣是酒味,咸是虾味,酸素一定是金大的眼泪。
闲言休表,金大回到生意上,客堂里几位贵同事,大家忙着,埋犯金大不该游逛写意。二阿叔更冷笑一声道:"金大,你要写意享福,除非养一位如花如玉的千金小姐,在生意上做红先生,出风头,那时候你好安闲坐着,做老相公。"不料这几句话,平空把金大从梦魂里提醒过来,非但不怨二阿叔讽刺,心中正感谢不尽。当晚盘算了一夜,女儿面貌身材也不差,做做手工,总弄不好,自己酒又不能不喝,拿她手工钱喝酒,委实不忍,非替她计划一番大事业,让她吃一碗省力饭不行。打定主意,明天西洋楼和二阿叔开诚布公的谈下半天,结果二阿叔嗾使阿金娘,一清早到银翠仙生意上领银珠到奇侠楼那里来帮忙,由帮忙实授小大姐缺分。银珠此番身坠平康,不比前番。阿金娘在本家那里,讨下一个总管差使,住在生意上,专心培植维护那一朵蓓蕾。阿金娘还认下银珠做寄女,把寄女打扮得花枝招展。一天阿金娘回到小屋子住去,还带着银珠同去。黄昏临睡,像耶苏教主一般的对她晚祷。这样至诚,顽石能开,豚鱼可格,遑论有性灵的一个人类。所以银珠平日做梦,只在田湾村舍之间,和赤膊泥腿几个伴侣,做些割稻莳秧的勾当。那一天对着一支半明半灭的残烛,做起一个又温又馨的奇梦来,觉得自己变了个金身菩提,伸着贝叶般两掌,有千百万的戋戋小丈夫,一个个在掌心里翻筋斗。停一回子自己站起丈六金身来,撒一把恋爱之花,相思之种,到白茫茫的爱河里去,狂风骤浪,刹那陡起,顿时把一个身子卷将下去,吓得冷汗一身而醒。瞧瞧天色未明,重复入梦,觉得梦境不比从前险恶,稳步着一条香径,两傍累累结实的都是爱果,偶然摘食,香甜可口。走尽香径,两旁站着一对爱神,指一个坟墓道:"这叫心冢,是你的归宿处。"银珠也并不觉得悲哀,钻向心冢里去,发出一股甜香来,把银珠活活的醉死在心冢里面。正是:
侬心别有兰香影,知在华鬟第几天。
不知银珠梦醒回来怎样?欲知详细情形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 锦被宵寒更阑排大宴洞房春暖月上谱新腔
话说银珠睡在阿金娘小房间内,一夜做了两个奇梦,梦回想想,觉得半懂不懂。这个梦境,从出娘胎,未经历过。想到自己是个乡村女子,不该做这样的梦,委实做得自己也不明不白。说给人听更加糊涂了。这个梦,自己脑子里既没有梦根,一定和人家缠差的,我本来做的甚么梦,大概给别人做去了。正想得出神,阿金娘喊她道:"银珠阿囡,天亮了,醒醒吧,夜里说梦话,不知乱七八糟,说些什么,你心里定定,不要胡思乱想,一个人看风扯篷,运气来,春天弗问路,只管向前跑。太太奶奶,又没甚么窑里定烧的,一样是泥坯子捏成功。你现在是个黄毛小丫头,说不定一年二年后,喊你太太奶奶的人,塞满屋子,你还不高兴答应咧。你现在摆定心,听我话,一切有我寄娘包场,碰到随便甚么尴尬事情,只管推我寄娘身上,我寄娘像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,只是你将来别忘记我,我从前待我亲生女儿阿金,也没有这样亲热。阿金小时候,也不是同你一样这副神气的吗!两管鼻涕拖到脚板上,歇不到五六年,便不认得她,上海地方堂子里,真正是你们的一只漂白缸,只要有好手替你们漂,凭你黑炭团一般,立时立刻,可以漂得像天仙女一般。可惜你们心不定,有了这只漂白缸,不肯跳进去漂。阿囡啊,像你这副样子,漂下一二年,一定弗推扳。现在呢还讲弗到生意上种种过门节目,只要你一定心,我会得一桩一件教导你,学会了种种诀窃,生意上就飞黄鸿达。凭他一等一的大好老,跳不过你如来佛的手心底,你将来正有一翻好戏在后头哩。"阿金娘早祷一番,起身吃过点心,替银珠梳头,又对银珠道:"你一向缩杀田角落,没见过世面。我今儿索性领你出道出道,一个人像只鸟一样,弗冲弗会叫,我今天带你阿金生意上去广广眼界,让你学学样子,吃生意饭怎样吃法的。做倌人,第一要功架好,功架非从小学习不成。学功架,又不好捏手捏脚教的,只在见多识广,自家体会出来。走一步路,低一回头。一笑一嗔,吃饭吸烟,统统有功架。做倌人决不好随随便便的。你今儿去见识见识,才晓得做倌人的难处。做倌人红不红,也便一半在功架上面。我女儿阿金那里,场化也大,人头也齐崭,做生意不是模模糊糊,拍正三眼一板,你到她那里去走走,多少有点益处。"银珠道:"我去陌陌生生不难为情的吗?"阿金娘道:"你又是小囡脾气来了,吃生意饭,第一要不怕难为情,大大方方。况且阿金现在是你姊姊,姊姊那里,还怕什么陌生吗?便是房间里铺房间二阿姨,小阿姨,统是我们出窠小姊妹,你去欢喜不迭哩。"阿金娘一边梳头,一边讲话,滔滔不息,在下也记不尽她许多。她梳罢头,引着银珠一径到三马路沿忆笑那里,走上楼梯,自有娘姨大姐,一叠声招呼。阿金娘问:"阿金起身吗?"娘姨道:"七小姐出去哉。"亭子间里有人喊道:"外面可是阿金姆妈,里边来坐。"阿金娘同银珠走进亭子间,见铜床里睡一个三四十岁美妇人,穿一件粉红衬衫,伸出一只雪藕似的小臂,揩眼睛,揩了一回道:"阿金娘,你来得早,我听你问阿金,就猜到你,因为房间里别人没有叫阿金两字的。娘姨大姐,大家叫阿金七小姐,我和二妹妹,也叫她老七。阿金两字,只有你生身娘叫。"阿金娘道:"小阿姨,阿金赶早出门了么?"小阿姨道:"她陪客人叉麻雀,天天磨着穿心夜,自家房间轧弗落,开了一苹香好几个房间,一批议员老爷,前天到过南京,现在又来了,每日花天洒地,大家开着这里的户头,人人喜欢叫老七,席面上堂唱,总是满堂红。我们这里,为了他们一批议员老爷,特地托帐房先生开一本堂簿,专记他们这笔帐。否则张、王、李、陆弄不清楚。"阿金娘道:"也是这里运气好。"小阿姨道:"阿金娘,你同来一位,是谁呀?"阿金娘吩咐银珠叫应一声小阿姨,指着道:"这是我寄女儿,现在阿金爷生意上。"小阿姨道:"弗推扳,开迷开眼一位大小姐,将来第二个老七,你福气真好。"阿金娘道:"承你称赞,将来要阿姨佛脚上带带,托阿姨带只眼睛哩。"小阿姨道:"弗必客气。你手里小姐,个个出秀的。"阿金娘道:"只是不及你阿姨。我做了一番世事,依旧两手空空见阎王,真说不得。"小阿姨道:"我们像赌场里赌钱,没有洗手,财来财去,也叫空开心,将来弗知将来,诘谛裟婆诃,依旧酱里虫酱里死,谁也不是一场空吗!"小阿姨一面说,一面披衣起身,走下床来叫一声娘姨,自有人来捧面水,铺床倒茶,买点心起了一阵风忙。小阿姨问阿金娘点心用过吗?阿金娘道:"今天不从生意上来,昨夜住在小房子里,一早起身,点心吃过多时,不必客气。"小阿姨道:"你还是几时上的生意?"阿金娘道:"不多几天,因为阿金阿姨那边,房间里倌人大姐索办弗过,好好生意尽弄光。阿金阿姨,又趁凭他们不管帐,弄得一天弗是一天,我看不过起来,自向阿金阿姨跟前讨这个差使,去管押他们,也叫空做闲冤家,算不得甚么生意。"小阿姨道:"你老将出马,一定弗推扳,我们这行生意,不论场化大小,人头多少,房间里少不得一个管头,像我们这里,人家听听世面大,然不知发了多少财,其实骨子,全靠管头管得紧,一丝一忽,弗肯放松他们。一钱一文,弗肯浪费作用。才始撑着住这个门头,刮削下一点利息。二妹妹,他也像阿金阿姨一样,百弗管帐,那末跳进奔出,统是我一个人,真正烦得死去活来,要吃了人参和他们拌哩。"阿金娘道:"真亏你,像我这样风流,就抵挡不住。"当下两人娓娓话家常,一个大小姐叫爱媛道:"姆妈,可要去喊声七小姐?"小阿姨道:"忒早哩,这时候,怕他们困不多几时,凭你王爷也叫她不醒,你吃了饭去喊,正好。对她说姆妈在这里等她。此刻你去吩咐厨房下,多备几色菜,早些开饭。"阿金娘道:"自家人弗必客气。"
那时银珠四面望望,觉得和自己房间里相去甚远。亭子间里一色奶油洋漆西式家生,只有一张床是方杆铜床,悬着一顶映白华丝葛帐子,叠着两条水绿色湘妃色锦被。壁端绣品琳琅,桌上银光灿烂。两个大房间里,更是收拾得花团锦簇。银珠不由得心中十分艳羡。停一回吃过饭,爱媛去喊七小姐,阿金娘和小阿姨说说谈谈,也不觉寂寞。银珠走向洋台上望望马路景致,抬头见斜对过一家,便是母亲那里银翠仙房间,洋台上露着半面的,正是母亲,见她正在刨一根甘蔗,当下不便喊她,只得暗暗出神。心想自己到得阿金地步,母亲决不会再刨甘蔗的了。这时忽见门口停下一辆桥式新汽车来,银珠还认道是生意上客人,甚么老爷少爷来了,望望忽见走出一个身长玉立,艳妆浓抹的倌人来,一径上楼。小阿姨一眼瞥见道:"老七来了。"房间里娘姨大姐一阵欢呼道:"七小姐,你姆妈等得心焦然哉,你回来得啥能晏介?"七小姐亲亲热热的,叫一声姆妈。阿金娘也回答一声阿囡。七小姐坐下沙发里,正要动问,她娘指着银珠道:"这是你娘新认的寄女。"又对银珠道:"你叫声姊姊。"银珠低低叫了,七小姐只点点头,阿金娘低低和女儿说了一遍银珠的出身,又把自己到生意上管理的事告知女儿。女儿道:"阿姨忒懒惰,开了一个门口,管也弗管,要把几个钱一起蚀光哩,我这节工夫,自家没钱,倒替她担下一只湿肩架,不知弄倒啥结局哩。姆妈你看好弄下去替她弄弄,不好弄,让她去,否则死做活冤家,将来翻要受怪怨,不犯着。"当下阿金娘很听女儿的话,两下攀谈一阵。七小姐道:"此刻我坐李大人汽车来的,这辆汽车,李大人前天新买,六只汽缸大车身,在享茂买她化到七千多两银子咧。姆妈你可要同妹妹坐坐。妹妹不曾坐过汽车,今天去兜兜风罢。"阿金娘道:"好的,小阿姨一同去。"小阿姨道:"我房间里没空,你们娘儿三人去罢。"七小姐站起身来,领母妹走下楼,喊一声车夫阿根,阿根把着打鸟帽一推道:"回去吗?"七小姐道:"到静安寺路兜个圈子去。"阿根开了车厢门,七小姐先让银珠走进,坐在右面,母亲正中,自坐在左面,趁手拉上车厢门。阿根把车子退后一丈多,要待掉转头来,向跑马厅去,此时车中银珠,一手拉着铜梗,惴惴自恐。刚巧银翠仙洋台上站着银珠娘,正在梨,一眼瞧见汽车里好像自己女儿银珠,便伸头探颈望了几望,认不定,手中一长条梨皮,抛下楼去,直抛在汽车顶上,张阿根瞥见,仰着脖子骂道:"眼睛张张开,人家新车子,不是给你做垃圾桶的。"上面银珠娘不服道:"喔唷唷,一条梨皮,不见得龌龊甚么。"银珠听得口音,好像自己娘,仰头一望,打个照面。阿根再要骂时,七小姐道:"毫噪开罢,弗要空拌唇舌哉。"阿根一面开车,嘴里还骂了一声老蟹!银珠此时芳心跳荡,十分难受。汽车风电掣而去,银珠一缕芳魂好似依旧在银翠仙洋台下。银珠娘站在洋台上出神,也好似汽车虽去,像女儿一般的脸子,始终在楼下。仰首对着自己,想了一回,断定决无此事。女儿一个穷身体,怎会装进汽车里去,倘真的女儿坐着汽车,我娘也不会得挨骂受汽车夫的气了。大约这位小姐,同我女儿一样面孔。想着叹一口气,仍旧把梨一只一只的,好梨,打扫打扫房间,因为这一晚有一户四川客人,借此请同乡,四桌台面,异常忙碌。一回子银珠娘忽听得楼下叫喊,靠窗槛一望,见是金大,走下楼在客堂里谈谈家常,问起银珠可在生意上。金大道:"她昨夜同寄娘住到小房子里去的,今天还没有来。"金大妻一怔道:"那么我方才见汽车里一人莫非是她?"金大道:"哪有这事,她寄娘也坐不起甚么汽车。有谁请她们坐,一定你眼花看差的。"两人谈了一阵,客堂里有几位相帮,知道金大也在迎春坊生意上,大家承认他同行,搬张凳子他坐坐,倒碗茶他喝喝,和他谈天。金大妻因楼上事情正忙,走上楼去收拾一切。金大谈得高兴,坐着不去。有一位同乡叫阿云道:"金大,我家和你前村后村,你住安乐村,我住南溟庄,今年水灾,大家没饭吃倒也公平无私。你上海来吃这碗饭,也是同我一样,走着三十六着的末着棋子。"金大道:"倒不是啊!我的的确确是城外头籴米外行。"阿云道:"我倒不是外行吗!一些过门节目都不懂。"两人正说时,傍边一位相帮,对阿云眼睛一白道:"你们大家说外行,谁到堂子里来从小学生意,拜老司务,像你阿云大叔,两只眼睛多化凶,做事情推说外行,赚铜钱就弗外行,精明得死脱快,你还要说外行,我们多化内行统要拜你老先生了。"说得阿云羞着不响。金大道:"你们别说笑。吃这碗饭,也要些本事。我刚上生意几天,客人跑进客堂来,问也不敢问他到谁房间里去。一时拉铃也拉不大响,叫我搬菜上楼,更加毛手毛脚,汤水溅到客人身上。现在已算内行得多,只是有许多地方还弄不大清楚。今天我要出出行,问一声诸位,譬如我认清这位客人做楼上的,这位客人做楼下的,楼上两个房间,楼下两个房间,假使做四个房间里四位客人一同携手而来,那末叫我拉铃呢,还是叫下头房间?叫左房间呢?还是叫右房间?这倒是个难题目。前回我碰见过,两位客人做楼下左右两房间,我叫了左面房间客来,两人偏跑进右房间去。明天我叫了右面房间客来,两人偏跑进左房间去。好像和我作对一样。第一天右房间人怪我不招呼,左房间人怪我寻开心。第二天两家又翻转来怪我,叫我怎弄法呢?"金大说得一客堂人哈哈大笑。"阿云道:"可是这碗饭也不容易吃。"正说着,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,楼上金大妻喊金大道:"银珠爷,对过汽车里走出来的,当真是银珠阿囡,你去叫她过来一趟。"金大道:"我不去喊,她总会来的。"金大妻重复走到洋台上,见银珠也靠在洋台上探望,当下对她招招手,银珠点点头。停一回子,阿金娘陪着银珠过来,银珠先叫声爸爸,然后走上楼叫声姆妈,呆呆站着好像盈盈欲涕。她娘也觉一阵心酸,忍着泪,和女儿约略谈了几句,阿金娘像凤阳婆一般,牵着她便走。娘在洋台上目送她,瞧不见影子方休。金大在客堂里,谈锋骤敛,辞过贵同行,走出客堂,一路踱回去。以过大新街口,背后忽有一个乞丐,钉在金大背后,操着半上海地江北白,叫声:"金大哥,你上海来顽顽么?几时到这块?我们好久不见,难得碰到你,你救救我,我落难在上海。"金大回头细瞧,猛吃一惊,此人原来是福熙镇住下好多年的小皮匠,为了秦炳奎一双鞋子,站不住福熙镇,逃来上海,落难到这样子。金大见他蓬头赤脚,衣衫不连,牵拖一爿挂一块,早已做成乞丐。当下走到马路傍边水门汀上站着,问他道:"小皮匠,你怎会弄到讨饭呢?好好镇上做做生意,逃到上海来作甚?上海是你住的吗?你临跑还拆我烂污,把秦炳奎一双鞋子,带了走,弄得秦炳奎几次三番寻着我,并且逼死他媳妇,你行下这副良心,莫怪弄得走头无路,也叫现世报哩。"小皮匠蹙着眉头,叹口气道:"唉,我弄到讨饭,也是害在秦炳奎手里。"当把一双鞋子详情,细诉一番,金大方始明白,又责他道:"你有随身本领,为甚要贪懒做这勾当呢?"小皮匠道:"上海不比乡镇,各有各的地界,大街小弄。不容你陌生人挑着担子乱闯。我起初不懂这个规矩,打得头破血淋。后来改做别的行业,燕子窠里相帮,拉黄包车,拾香烟头,统统做过,度不活一张嘴。上海地方来寻饭吃,倘使只该一双空拳,不识字,不熟路,没力气,没荐保,简实乞丐公会里,好预定一个位置。不走这条路不行,除非要有'亏得'两字,亏得朋友......亏得亲眷......亏得女儿......亏得妻子......平空可以发财。你我一无亏得,外加在燕子窠里相帮相帮,吃上一筒烟,那末不走这条路,也无路可走。"金大听得,一时动了恻隐之心,摸出两毛小洋给他。小皮匠道:"金大哥,你能够多照应我些么?"金大翻袋袋底给他瞧,又教训他道:"你到此田地,还要黑白两饭,那末死日就在眼前。"小皮匠道:"现在只喝些龙头水,土皮也好几天没吞了。"金大叹息而去。
作者按下金大,把小皮匠的生活状况叙一叙,倒也是上海繁华世界的特色。小皮匠他叫化名字叫小春,还是去年冬里实授三马路一带"赶猪仔"缺分,只因他夹着一口江北白,路人听得,摇头不迭。一天到夜,赶不出许多油,除非碰着贵同乡,给他一两个铜板。看官要知做乞丐,专靠一张嘴,口音大有关系,也像做学校教员一般,站上讲台,说一口江北土话,这块辣块,便给学士骂一声"青莲阁货",最好欺人的,要算国语。其次骗骗女学生操一口吴侬软语,却也很受欢迎。所以上海的乞丐,也受了国语化,三马路中法药房起,到大舞台止,这一段里,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乞丐,叫戚老四,操一口纯粹国语,而且官气冲天。你晚上应酬,走过那里,他一手提个洋铁罐,一口欢呼着:"......大人走好......大人慢请......黄包车拉开......大人来了......马车当心...大人在这儿......大人手头宽......救救穷人不在心上......大人请高抬贵手!"
路人听他说得不卑不亢,绝无委琐气,大家把大人资格,摸出一两个铜元,丢到他洋铁罐内,还要称赞他一声有眼力,总算给你认出我们一批都是大人。有人说他从前也是官场一位大人,不幸弄到做乞丐。有人驳道:"他现在虽做乞丐,一天工夫讨到二三千文,有许多乞丐及不来他,只好去趋奉他,他依旧是个乞丐大人,何尝不幸哩。"闲言休表,在下很佩服戚老四操一口国语,流利纯熟,字正腔圆,听他讨钱,回忆到西门一位破靴领袖王大人演说劝捐:......诸位热心志士......诸位爱国男儿......培养人才......维护教育......请诸位踊跃解囊!听客莫不动容,挥金如土,倘换上个雌鸡声喉咙,凭他扮出十分苦相,声泪俱下,人家给他个不瞅不睬。所以一个人亢爽流利的国语,无论做那桩行业,不可不学。小皮匠讨饭吃亏,就在不懂国语上。他赶上两个多月猪仔,一无成绩,地盘便给会说国语的戚老四夺去。当下小皮匠以客卿资格走过戚老四地界,凑巧碰见金大,讨到两毛小洋,算得意外之财,谁想给戚老四一眼瞥见,拖住小皮匠道:"小春,上海乞丐行规你懂么?乞丐行规比不得官厅法律来得宽松,官厅尽让外人越界筑路,我们不许同行越界讨钱,你老资格,不该明知故犯。方才的猪油,快些奉献,不要累我动手。"小春道:"这是有交情的家乡猪油,比不得掠你地界上的野猪油。"老四道:"家乡猪为甚不到家乡去刮油,要刮到我地界上来呢?混帐!忘八蛋!老子可不饶你。"小春道:"老四,你官话只能吓猪子,吓不退我,我不吃你这一功的。你好好讲交情,请你一匣大英牌。"老四道:"两匣罢。"小春把两毛钱,走向角嘴上小烟纸店买两匣大英牌,各人一匣。老四不依,结果帖上一根。老四道:"小春,这几天瘟猪真多,昨晚我好容易在一群死猪中间,挑出两只活猪,一路赶去,直到天晓得那里,一只猪好像勒过一勒油,身边只有角子,就此给他瘟去。另外一只猪皮子很像有些油水,谁知他摸了一刻工夫,摸出一个油葫芦来。我就此打倒车算晦气,一时碰到两只瘟猪霉头触到老刀牌香烟上去,还弄得好吗?"小春道:"赶猪要眼睛瞧到他袋里,弗碰着死猪,已经算难,还要只只弗瘟只有你赶猪大人本领大。"正说着,又一个同行走来,叫癞皮阿根,手中挥着一柄蒲葵扇,满口苏白。老四一眼瞧见道:"癞皮,你腰里有一匣大英牌,摸出来润润。"癞皮不肯道:"这里不是香烟,是一件随身法宝,我靠他过活的。"老四道:"你又弄出甚么玄虚来了?"癞皮道:"万样事业,都有特别改良,我们这桩叫化行档,不当该改良改良吗?"老四道:"怎样改良法,倒要请教。"癞皮道:"西川图献不得。"话又未完。腰间一只香烟匣子,给小春抢去,癞皮连忙来夺,又给老四一把拖住。小春一瞧匣中有二三十个蠕蠕欲动的臭虱,一手授给老四,老四盘问癞皮细底,癞皮道:"这地方阴沟水臭来西,到对过水门汀上来讲。"三人走过马路,坐在水门汀上面。小春道:"癞皮,你这副神气还嫌阴沟水臭,笑话不笑话。"老四道:"不好怪他,他地盘在昼锦里,一天到晚,粉香馥郁,几位老主顾,无非太太小姐,头发上有香油,衣服上有香水,手心内有香粉,嘴唇上香蜜,便是不给钱,骂一声,一口香气,直喷到面上。给一个钱,钱上留着一股香味,三四日不褪。所以他袋里的钱,个个有香味,比不得你地盘在五福弄,天天瞧几个白屁股,红头苍蝇,是你老朋友。木樨香味是你家常饭。他到你那边来,一刻也坐不住,就要乌痧涨,因为他脾胃薄了,嗅不得臭味。"癞皮道:"这几句话,说得很对我心。"老四道:"那末你告诉我,臭虫要它怎用?"癞皮道:"不容瞒,我新想出的顽意儿,只有我那里合用叫做'抛蟹'。昼锦里太太奶奶很吃这一功。"老四道:"怎么叫抛蟹呢?"癞皮道:"只消捉一个臭虫,放在扇角上,见花枝招展的女郎走过,把扇子向他不住的扇风,扇不到二三十扇,臭虫过渡到她香肩上去,她始终没觉得,我一边说......太太舍我一两个铜板买碗粥吃......救救我穷人......譬如杭州烧香......阴功积德!她倘使一时心软,舍我一个铜板,我就丢掉这只蟹。她一理不理我,我还不肯白抛,等她走到人丛中,假献殷勤,叫她道:小姐,你肩上一个大臭虫。连忙替她捉下,给她一瞧,她感激我,给我钱,我就不声不响,把臭虫藏起。她依旧不给我钱,末着棋子,把臭虫给旁人共同鉴赏,或给她钉梢的男子瞧,说在她身上捉下的,坍坍她的台,她一定要面红颈赤起来。你道这个法子有意思么?"癞皮说着,洋洋得意,把一柄薄葵扇,微微轻拂。老四道:"妙啊,你真好算得叫化诸葛亮。"小春夺他一柄薄葵道:"你此刻不要抛蟹,我身上咬不起哩。"癞皮道:"看想你也弄不好了。"老四道:"可是你这条妙计,只用一处一时,倘叫小春抛到人家屁股上,他们明见着,还不肯高抬贵手拍死它,要带它家去,养壮它哩。因为五福弄一带小屋子里的主顾,谁不是家中养着千千万万臭虫,你抛他,他也不怨你。替他捉去,坍他的台,他也不感到羞,谁肯给你钱。况且秋去冬来,扇风嫌冷,臭虫绝迹,你这条妙计,也只好搁起。"癞皮道:"原来应时吗啡针罢了。"
正说着,又赶来一群小瘪三,抢包饭作剩下冷饭菜汁,老四叫他们道:"小鬼跑来,我有话说。"一群小瘪三踉跄而至。老四道:"闵甲头那里,你们快去接头,今夜他要招二千小瘪三,明天静安寺路陈公馆陈宫保大出丧,他早上来关照我打招呼,你们去不去自打主意,要去快去,他晚上招不满,要通虹口帮,一通虹口帮,他们凶狠狠脚色来得多,大职司就挨不着了。"一群小瘪三点头自去。小春也颇有意思帮忙。老四、癞皮两人因地位好,不愿放弃赶猪抛蟹的勾当。小春当下别过两人,去见闵甲头,说戚老四保荐,非当大职司不干。闵甲头道:"人人要当大职司,掮旗撑伞叫谁当呢?此次陈公馆陈宫保大出丧,比不得别家,随我们要求,他那里场面大,用人多,定下章程极严,职司分上中下三级。上级五百人,抬魂轿马执事等,每天大洋一元,奉送白衣一件。中级五百人,背花圈、推罗汉,每天大洋八角。下级一千人,掮旗撑伞,每天五角。只是上级人,身体要有五尺高,一百三十斤重,你小春总也弗及格。我瞧戚老四面上,给你中级当当罢。小春只得将就下去,在一本簿子上签字。小春不会写,另一人代他签上小春两字,叫他印个指模在上面。小春站着等闵甲头吩咐,直等到晚上,人越来越多,一黄昏已足额。闵甲头率领着大队人马赶到陈公馆附近草地上驻扎。晚上人声沸腾,臭气熏天,巡捕偶来问讯,自有陈公馆执事出首接洽。黄昏未阑,闵甲头每人发给纪念徽章一个,徽章上印着陈宫保的人头,面貌清癯,和颜悦色,许多人拿着不知当件甚么东西,扣在裤裆中,塞在屁眼里。这时一片广场中,站的,坐的,卧的,塞得插足不下。小春占着靠墙壁一块极好位置,其中有几位认得小春,和小春商量,轧紧一些,一起塞入,小春还把墙上粘的广告纸戏目纸,一张张揭下,当它锦被盖在身上。这也是小春珍惜玉体,深防凉露侵肤起见。睡到更阑月上,场中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哗声,小春推被细听,原来为的吃饭问题,大家要求陈公馆发半夜粥一顿,陈公馆弗答应,各人争吵不休,闵甲头调解,一级五百人,肠粥一碗。二级三级一千五百人,每人赐馒头两个。一众乞丐容纳此条件后,嗷嗷待哺。亏得陈公馆早预备一屋子馒头,又煮了十来锅粥,数十位执事分派给全体乞丐充饥,才平此吃粥风潮。
一天亮,排队出发。南京路上,电车汽车一律停行,新世界看客像蜂窠一般,顿时把十里洋场,塞得水泄不通。这回出丧,在上海社会史上,好占一个大纪念,大家公认空前所未有。开路神上午十时出发直到晚上五时,才见一百廿八人带上红帏帽,抬着龙头龙尾的棺材,巅巍巍过南京路。马路中万人如海,从静安寺拥挤如潮,口中衔一段雪茄烟头,手轧住了,只能向空乱唾,唾到楼下看客口中,嗤的一声,烧焦舌子,也不能伸手挖出。其轧如此。妇女身怀六甲,挺着一个大肚子,偏要去看,丈夫保护胎儿起见,替她粘上一条"油漆未乾"的纸条,依然无效。往往一个人出门,两个人还家。有人说,全上海人,统统走到马路上,也没这许多,平添着团方百里观光的人,不知几千几万。各旅馆统统轧满不算数,连劳合路雉妓院,小东门花烟间一起塞足。以外马路上跑过夜,躺在停备电中的也不知多少,真开千古未有之奇观,百岁难逢之盛会。闲言休表,且说小春这天所当的职司,是推一只松枝扎的老虎,推下一天工夫,虽只赚到八毛小洋,肚子里出尽一股宿怨。他在马路上碰见平日欺负他的看客,平日敲打他的巡捕,只把松枝老虎猛推上去,撞痛碰伤,不知多少,只有把可怜的眼光,望望他胸前一颗人头徽章,便掩口含泪而去。小春得意到一日工夫,交卸差司,领着八毛小洋,匆匆忙忙奔到西门去找他新拜的老师拍肚皮老枪,交付一个月学费。走到中外交界之处,见一辆独轮小车上,坐一个老妇,一个少女,白头白扎。老妇手里,执一根招魂纸幡,少女手里捧一个杉木牌位。后面两个人,扛一口薄皮棺材,一条破棉絮,罩在棺盖上,嚎淘痛哭而来。小春认得那少女叫翻筋斗阿妹,也是拍肚皮老枪的徒弟。当下走到外国地界,给巡士拦住去路,要验照会。阿妹道:"没领照会。"巡士道:"没领照会,不许经过,你们难道人会得死,马路章程不懂的吗?"阿妹道:"我们统是女人家,不懂章程。"巡士道:"死者是你爷吗?你爷是男人,临死不交待你们的吗?"小春在旁听得心头火发,要想顶撞,只恨手里一只松枝老虎已交卸,咽下一口气,招呼阿妹趁早打回票,快去找个保人,寻张捐票,到局子里领照会,今晚来不及,只好搁到明朝,空争也是白文。这里只恨陈公馆大出丧不经过,否则,轧在中间混了过去,说不定好省捐照会。阿妹没法,吩咐一齐打倒车。那时碰巧横垛里一辆老虎塌车冲出,砰的一声,险把棺材撞破。巡士掮起一根棍子,叱道:"滚!滚!"阿妹只索不响,押着棺材回去。小春奔到西门燕子窝里,一见拍肚皮老枪,便把五毛钱给他,讲下半天大出丧景致。拍肚皮老枪道:"小春,你曲子忘掉么?今天晚上,替你理理,你别走开去。"看官,这拍肚皮老枪是乞丐中的奇才异能,身材短小精悍,三十多岁,并不发育,天生就他一个像皮鼓般肚子,敲着冬冬有异声,老枪就靠肚子吃喝。每天晚上,捧着肚子专走花街柳巷,堂子里楼下房间,只要席面摆好,宾客围坐下,他便塞将进来,双手拍肚子,口哼京调小曲,拍得非常合节,丝毫不脱板。凡属上海老于花丛的,怕没一个不认得他,当他一个肚子,是件天生特别乐器,听听倒也好博得一笑。所以老枪走上一步花运,每天穿遍几条北里弄堂,身边轿饭帐一叠,小角子一把,一日要抽三块钱乌烟,经济充裕,不在乎此。更有许多乞丐,眼热他,拜他老师,从他唱曲子,每月学费小洋五角。方才的阿妹,从他学翻筋斗,现已毕业,也能在堂子里当筵献技,每家拿一毛两毛钱。小春也是老枪学徒之一,只因学费往往拖欠,老枪不起劲教他。小春今天缴清学费,所以老枪又叫他理曲子。当下小春道:"只是我今儿困场也没有,一向困在人有厂棚里。前天厂棚拆去,害得我无处栖身,怎样弄法?"老枪道:"事有凑巧,我住那里,有一所碾米厂。厂傍新塔一间厕所,非常宽大,而且帖壁是厂里机器间,夜里机器一开,墙壁上好像装着火炉,这是天赐你一间暖房,快去占据罢,别让他人捷足先得。我此刻瘾已过足,要上生意去,走一批回来,到暖房间探你,你先去罢。就在斜桥路严家坡空地上。"小春喜不自胜,奔去找到暖房,安宿在内。更阑月上,一室如昼,微风飘拂,清香徐度,说不尽洞房春暖,粉壁炉温。小春一枕梦回,只听得粪坑架上一阵哼哼之声。细细辨认,大腹膨,正是拍肚皮老枪。老枪见小春醒来道:"这里舒服吗?"小春感谢不尽,又道:"师务,你今天生意怎样,盘过帐么?"老枪道:"十来块钱总靠得住。"小春道:"你快些教会我曲子。"老枪道:"曲子随机应变。譬如像我拉屎嘴里喊的哼哼之声,也好叫它哼哼调。你学着加上几个花腔,一样可以骗骗外行,不必一定要学什么江北空城计,宁波打牙牌,吃力弗讨好。上海地方顾曲家,最喜欢听花腔,你只要喉咙圆转,舌子活灵,接一连二的耍花腔,就算红角儿。"小春道:"花腔怎样耍法的呢?"老枪道:"板眼有一定,花腔没一定。花腔各人有各人的耍法,巧妙不同。你听大舞台小笪子有小笪子的花腔,北京梅老班有梅老班的花腔,你不妨发明一套花腔来。"小春道:"好好,待我试来,不妥地方要你指教。"小春唱着哼哼调道:哼哼哼......哼哼又哼又哼哼......哼......喝......哼......喝......哼哼又喝喝......喝哼哼......哼喝喝......哼喝哼喝......哼喝又哼喝......哼喝哼喝哼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......哼哼喝!老枪在坑架上拍手不迭道:"好吗!好吗!刮刮叫!春老班再来一个!"一片叫座之声反把小春吓呆了。正是:
不必伶工翻异曲,油腔滑调动人听。
不知老枪有何指教?小春呆呆何事?欲知详细情形,且听下回分解。